2012年9月17日 星期一

關於變老,詩意卻殘酷的想像《傻姑娘與怪老樹》



自己沒有參與製作,卻有看兩次戲的機會,很難得。在郭寶崑研討會邀請我參與看戲行程之前,我就買了票,後來想想這樣的機會也不多,於是欣然再進了劇場一次。水的意象和肢體的動態畫面,是導演符宏征在這齣戲裡的簽名。不同於寓言式的原劇,本劇導演將它放置在老人照護與家庭關係的情境下,變成了他的新文本。從文本到演繹,本劇都游走在寫實與寫意的邊緣(最近剛好才和李怡瑾老師聊到,關於寫實/寫意。以往我對於跨文化劇場的瞭解都只停留在表面,文化地理的差異與轉譯,才算跨文化。而老師告訴我,寫實/寫意的交融,當然,且本來就是跨文化的展現!跨文化,不是只有表面上語言元素的對壘交錯,在文化的底藴中,有更多水火不容/水乳交融值得探索)。

我喜歡大伯(傅正龍Rei Poh飾)一段「穿皮靴的年輕人」的故事。當姑姑(董姿彥Joanna Dong飾)「我騎著一部單車來到路的盡頭」的歌聲流瀉而出,家人們同時擺弄着阿公的身體,而阿公(詹輝朕Alvin Chiam飾)無力接受也無力反抗,這段「影音同步」的表演不管在節奏或旋律上都非常自由,不受既有的傳統所限。並非音樂主導舞動或動作引領吟唱,兩者是合而為一的,或者說,是姑姑在用她的聲音舞蹈,或阿公與家人在用他們的身體歌唱。而談到音樂,另一段「望春風」從小婷(洪小婷Gloria Ang Xiao Teng飾)開始,家人加入,終於阿公粗老乾燥的嗓音。古老的民謠描述少女懷春,小婷和阿公於焉成為對比,令人忖想阿公曾經的青春與小婷將來的老去。

這齣戲的演員素質很整齊,雖然各有諸如音樂、肢體、多語言等特色,但整體上並不見哪一位特別突出,或特別不足。我對這點印象深刻——多麼令人惋惜——我居然對這點印象深刻!太多劇團,在選擇演員的時候,罔顧「整齊」這個要素。他們為了各種外在考量,起用對舞台劇並不熟悉的新人,有些是學生後進,有些是偶像名人。

劇場本來就是一個歡迎實驗的場域。
然而,提攜後學,我能理解;趨炎附勢,我很抱歉!

為了吸引迷妹迷弟,由影視紅星出演(影視表演方法和舞台劇大不相同,更別說太多的「影視演員」根本連話都說不清楚,何來「表演藝術」之談?)男/女主角,再商請幾位資深舞台劇演員撐起配角半邊天(以保留一些「藝術家的尊嚴」),至於群眾演員?當然請學生,反正他們最便宜。於是,舞台劇變成了演唱會,觀眾席變成了粉絲團。新人演得喘吁吁,老鳥救死沒藥醫,人手一支螢光棒,大家數錢喜洋洋。拜託,別再遮住眼睛裝作看不見啦!本劇中的演員,有經驗豐富的表演者、教學者,有同時進行編、導、演的藝術工作者,有出色的年輕演員,但是,我並不覺得這是實踐劇場的專利,也不覺得這是新加坡的專利。台灣同樣有很多演員,他們也很努力,且同樣經年累月地投身劇場多樣的工作。我只希望,演員能得到應得的演出機會,導演也能和理想的團隊工作,最重要的是,觀眾能看到「一臺」演出,而不是各自為政、參差不齊的演出。老師們常諄諄告誡,選角選得好,一齣戲就先成功了一半。而只要選錯一個演員,就只能等着在台上證明什麼叫做「一顆老鼠屎毀了一鍋粥」(我想讀者應該不難在自己看戲經驗中找到例子)。培養並且選擇素質整齊的演員,是導演的責任,也是演員的自我要求。這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而是本份。

扯遠了。談到演員,小婷與阿公身為原劇本中「傻姑娘」與「怪老樹」隱喻的再現角色,表演的份量特別吃重,也擁有較大的表演空間。小婷有著少女與瘋婦兩種狀態,其中瘋狂的演繹特別精彩。特別是在第二次看戲中,我得以窺視她表演的細膩之處,從嘴角到腳趾,她身體的每一寸,無不有戲。然而,我卻始終弄不清楚介於這兩種狀態之間的她,到底在哪裡?在兩次觀賞經驗中,我釐清了不少疑團,但只有這點一直不懂。只有正常/瘋癲兩種狀態的小婷,究竟為何而瘋?又是如何而瘋?阿公,則是一個台詞極少,卻非常重要的人物。我認為這個角色最難之處在於眼神。如何演出久病之下、身不由己的眼光?扮老、扮虛弱,若沒有那樣寂寞無奈的目光,這個角色都不會成立。劇終處,小婷在舞台中央嚎叫狂舞,阿公背着光,沾血削瘦的身體胊僂,他瞪著觀眾,目光卻是直洞洞的,簡直像一具骷髏。

半年前,為了完成一份導演課的報告,我寫下了這樣一段文字:
     有位曾是籃球教練的父親,他從小立志要成為運動員,什麼運動都玩。現在,他仍在玩。強韌、精簡、優雅,他的劇場有著運動員的線條。

符宏征作品中的空間,大多是簡潔、乾淨的。沒有過多寫實取向的布置,所有在舞台上出現的物件,都有其實用性;否則,寧願清空。這種類似「潔癖」的偏好,也反映在聲音與光線的使用上。我認為符宏征導演善於掌握「少即是多」的原則,他不濫用聲光效果去製造情感,而只在必要的時候加以著墨,在有與無之間,收放自如。

           
另外,不同於寫實主義的劇場,符宏征作品中的敘事性也是相對較薄弱,且非線性的。並不是說他的作品中沒有故事、沒有邏輯,我並不認為能將它們歸類在後現代主義劇場的範疇下;只是,相對於現代主義劇場中以敘事為主、重視人物情節發展的方式,符宏征的作品顯然更強調概念、空間,或者說是一種「狀態」。他的人物大多沒有名字,沒有太鮮明的主體性,因為他們並非個人,而是代表了社會中的芸芸眾生。觀眾能夠輕易地轉換認同——不同於寫實主義劇場中,觀眾往往會認同某一角色而產生同理心,進而跟著敘事線了解劇情;在符宏征的作品裡,與其說觀眾不斷變換認同的角色,不如說觀眾認同的是不同的狀態。角色成為整個空間裡的一個元素,或者說,約化成為一具「肢體」,一個乘載著概念的器具。符宏征用精準的動作、速度、空間,將演員視為活的雕塑,放入一個同樣精簡、有機的場所,並加上必要的聲響與光線。這些元素融合之後傳達出他的概念,觀眾接收到了,這就是他的劇場。

           
如果要說更特別的地方,大概就是他的「運動劇場」。以運動比喻人生已是老生常談,但是如何跳脫語言之外,以運動作為一個劇場元素,用視覺語彙展現它和生命的關係?任何一項運動中,都包含策略、競技、肢體動作、技巧、規範……而符宏征巧妙地將其轉化成了一種劇場語言。而「運動」這個行為的當下感,也特別強烈。當我們觀看選手盜壘、擊球、過人,珍貴的是那個瞬間,而對觀眾來說,劇場裡的時間都是「真實」的——這種真實時間,不只因運動的瞬時特性所造成,更因為它的不受敘事結構限制——觀眾並不是在欣賞過去重現(represent),而是在見證當下發生(present)。

回到《傻姑娘與怪老樹》。這部作品,像印證了那一些觀察。所以我說你或許不能將本劇當作「郭寶崑作品」,而該理解為符宏征的重新詮釋。不過,我相信只要畫好看,人們其實並不在意角落簽的是誰的名(好吧大概會有人很在意,但至少我不在意)。

兩天的研討會,遇見了很多人,想了很多事,我還需要一些時間來整理。能再次看一齣戲,很特別,很好。

我至少認識了一件事:面對文本,不用怕!將它變成你的吧! 
這件事就夠我受用的啦。 


地點:新加坡藝術學院(SOTA
時間:2012/09/1315 pm8:00
演出:新加坡實踐劇場Theatre Practi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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