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14日 星期三

苦笑諷怒之下的忡忡憂心《拉提琴》


看完《拉提琴》,就再也無法返還天真:不能相信其他人,也無法相信自己。這個批判意味濃厚的作品,作為政治劇場功效顯著,但期限問題如影隨形:警覺 能夠持續多久?觀看劇作家紀蔚然的其他作品(從《夜夜夜麻》三部曲,到2011年重新推出的《嬉戲》,以及於2012年與國光劇團合作的《豔后與她的小丑們》)時總是能感覺到劇作家巨大的影子籠罩其上,時刻提醒我們疏離出來批判思考;而本劇卻把這樣的企圖注入了角色當中,我們仍與紀氏幽默挑釁纏鬥,但目標 業已模糊,我們摸不清是敵是我,孰真孰假,在夢境與真實交織的迷霧中,針對現狀的批判是鋒利的矛,夢與意識的疆界是渾沌的盾,我們高舉武器試圖殺出一條活 路,卻在抵達出口時發現,終點原是起點。

上半場既真實又奇詭的敘事,止於劉三蜷縮匍伏於三人的張牙舞爪之下,如《馬克白》三女巫一般的巨大魅影揮之不去,下半場隨即一舉揭開詭譎之謎,原來 剛才的一切皆發生於劉三的腦內,但令人不寒而慄的是,劉三與我們都無法確定「夢」的起始點究竟為何。比單純的「南柯一夢」層次高明許多,本劇成功地引君入 甕,將觀眾誘入意識其中,雖然時覺異常,卻仍亦步亦趨,直到揭露「謎底」,卻再也分不清真假虛實。夢未必是假,現實並非真,感情只是表演,心靈圖像亦為複製。

本劇忠實卻不完全寫實地剖出了當代台灣社會的許多切片,並同時兼顧觀賞上的便利性,例如天橋上,劉三(樊光耀飾)與阿芬(姚坤君飾)協議離婚一景, 巧妙地運用兩幅投影幕呈現台灣無處不在監視器密網下的無奈,並且將兩位演員的面向清楚地以特寫方式呈現出來,這一景於是有了多重的觀看角度。奇妙的是,由 三種視角窺看,觀眾的情感介入程度居然也有了顯著差別。這同時也呼應了本劇關於記憶╱意識的焦慮:經驗可以被操弄,光是改變視角就有如此差別。

另外,本劇用語言戲弄語言,卻不致刻意,在「腦內劇場」中插入CSI、豪斯醫生堪稱一絕,而兩人絕妙的「翻譯中文」更是反將了「外國角色順理成章講 當地語言」一軍。許多細針密縫的內部笑話(inside joke,如「對著錯誤的樹幹吠叫」)在觀眾席內尋覓知音,或者莞爾,或者有感於翻譯語言的拗口特色。不論惡搞或者針砭,本劇的處理都精準簡潔,一句話一 個畫面即收千鈞之效。如史艷文╱史文龍(郭耀仁飾)、吳鳳╱父親(楊景翔飾)的出現,透過風格化的表演與細膩的聲音處理,也拋出了台灣處於後殖民情境下的徬徨,側寫出了暴露於世界媒體之下,台灣人對自我認同的迷惘懷疑。

浮在憂國憂民的洶湧暗潮之上,嘻笑怒罵是一層薄薄油污,其下批判力度仍舊尖銳兇猛,只是,我也不免開始擔憂,十年之後這齣戲仍舊有效嗎?如若不然, 又表示什麼?台灣社會原地踏步,或者,人民額葉業已萎縮,再也無法閱讀批判?面對創作者的苦口婆心,我願這是一個恆久的命題,願我們能永遠有自省的能力, 在一片被來自肚皮的笑聲╱哭聲淹沒襲捲的劇場(或大眾媒體)中,能保有一片足以和創作者攻防過招的獨立心靈。

演出:創作社劇團
時間:2012/11/09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本文首刊於表演藝術評論台: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4521

2012年11月3日 星期六

真人實事與扮演之必要《我的妻子就是我》



上網,鍵入關鍵字,你可以看見許許多多夏洛特,造型如出一轍,簡單卻必要。 為什麼這個故事在世界各個角落一再重演,演出的方式都是如此寫實、寫真甚至接近模仿的呢?如果是為了傳播夏洛特其人其事,為什麼不用「更寫實」的媒介,例 如電影或紀錄片,而採用劇場——且是小劇場——的形式呢?我認為,這得回到演出這個故事的「扮裝」本質。當夏洛特拿起阿姨的洋裝在身上比劃,當他穿着媽媽 的大衣和高跟鞋躲過戰火,他身上的扮演就再也沒有消失過--如果「扮演」等於將自己假扮為另外一個樣子——但或許我們也可以這麼說:既然夏洛特本來就擁有 一個女人的靈魂,那麼,正如阿姨所說「大自然在我們身上開了玩笑」,他一出生,就被迫「扮演」著啊!如此,還有什麼媒介能比劇場更適合搬演他一生的扮演 呢?

同時,這齣戲策略性地使用一人分飾多角的表演方式,也在在將焦點集中在扮演上面。

但 是,如果這個故事不是真人實事改編,而只是如同其他劇場作品那樣一貫地「扮演」,難道就失去了它的可信度了嗎?劇終處,投影接連打出夏洛特兒時照片和他的 近照。我不禁忖想,沒錯,這是一個自傳性的作品,但是提出證據來證明「剛才說的故事都是真的」,真的有其必要嗎?特別是演出場域台北和夏洛特的東德、柏林 相比,無論語言、種族和政治背景,都如此不同的時候,「原版」夏洛特的出席,除了證明之外,還有什麼效果?

並且,當把這 個 故事放置在台北觀眾這群對二戰歷史不算太熟悉的群體之中,若過於強調貼近歷史脈絡,可能還有反致疏離之嫌。關於這個特殊、沈重的背景,我確實感受到了劇團 於節目單上努力說明的企圖心,除此之外,也藉由表演者的幽默、臨場反應(例如,突然點名何春蕤、紀大偉),和幾幅蔣公照片,試圖在台北觀眾當中召喚理解的 莞爾。但是,這樣就夠了嗎?或許是無法在文本上做過多的調整,我認為這樣的並置,雖有巧思,但也只是並置、拼貼而已。如果真的要追求共鳴,或許還得更深入 地挖掘兩時兩地的共通之處,或者,該回頭去想,真的有必要這樣尋求共鳴嗎?

無論如何,對於本劇的討論還是該回到表演 者身上。一人分飾四十角的標語是把雙面刃,在多樣的同時,也注定了有些角色勢必被定型化,刻板印象化;此乃一趕多(特別是如此多的角色)的非戰之罪,且礙 於劇中篇幅所限,對於角色的比重、刻畫的空間,本來就得有所平衡。邱安忱在眾多主要角色當中來去自如,往往一個轉身,就換了身份,卻能讓觀眾在一彎眉峰一 撇嘴角之間就辨認出來。而雖然關於夏洛特和其他角色的影像資料在網路上唾手可得,這個劇本又如此強調佳人身影,我仍不會說邱安忱的表演是模仿。也許就是因 為我們對其人其地的陌生,給了表演者詮釋上的自由,而觀眾也很容易就能接受一個屬於邱安忱的演員/夏洛特/道格/...。沒錯,演員必須扮演他自己,這也 是本劇之所以如此適合劇場媒介的原因之一,他必須在當下體驗扮演,和觀眾一同經歷游離於角色與自我之間混沌不明的過程。

劇中,一句再簡單不過的台詞——「照原本的樣子」——直碌碌鑽進了胸膛。該有多大的勇氣,才能堅持忠於自我,按照原本的樣子活下去?隨著留聲機拋出的款款音符,演員成功地讓夏洛特優雅堅毅的舞步滿溢於舞台之上,就算形單影隻,我們仍願為他鼓掌。

時間:2012/10/13 pm7:30
地點:華山創意園區果酒禮堂
演出:同黨劇團

(本文首刊於表演藝術評論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