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21日 星期日

生存之爽,死亡之利《死亡記事》


死亡之爽,生存之利《死亡紀事》
時間:2013/04/20(六)19: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
演出:禾劇場

        一個黑箱劇場,幾片兩面漆上不同顏色的木板,兩個演員。「叮咚、叮噹咚、叮咚叮噹咚」,他們口中叨念,以井字遊戲之邏輯翻轉木板,或一人急速拍手,另一人追趕在後——形式化的動作迷惑了觀眾的眼,但它一點也不花俏,只是帶著一種濃烈的色彩,像告訴我們,所有我們所看到的行動都不單純,都是有意義的。接下來,在這齣一個小時長的戲當中,兩位演員為我們驗證了所有動作的有機性與意涵。高俊耀與蔡德耀,兩位來自馬來西亞的華人,不僅在語言的演繹上帶出了不同於我們所熟悉的樣貌——他們在各式各樣家族成員角色當中穿梭自如,特別是在馬來西亞這樣族群混雜的社會當中,馬來語、英語、粵語、河洛語以及這些語言各自混血出的腔調,再加上身體姿態的千變萬化,讓整個家族的成員躍然於台上,而其中「切換」得乾淨俐落,更讓觀賞毫無窒礙,簡單爽利。此外,這齣戲的形式也非常要求演員的能量與肢體。翻滾、奔跑、搏擊、高難度動作的轉換——只有兩個人,卻能演出一場兩個小孩目睹一群大人追捕一隻「四腳蛇」的精彩場面——他們輪番上陣,扮演趴在地上奔逃的四腳蛇,與使盡招數的大人,掄打躲閃之間一個錯身即角色互換,快速而精準。
        我喜歡這齣戲,因為它短、它簡單,沒有不小心說得太多,高俊耀深知減法的藝術。然而,它雖然簡單,該要求的卻一點也沒有少。選擇牯嶺街這樣的演出場地,選擇只有燈光與演員共舞,這樣的自信——不怕沒有其它元素支撐,不怕單薄,不怕陽春——是來自於對創作內容之豐滿的強烈意念。我認為創作本應是這樣子的。高俊耀在本劇當中,編、導、演,他自稱是創作人,並且說這樣的稱呼當中有一種志得意滿。我想,這種志得意滿本該是創作人要有的。以往當書寫一齣戲,我們往往可以將演員、導演、劇本以及各種劇場元素分開來看,分析、評比,但是這次我面對的是一個人的生命的一小部份。他選擇單純的述說這個故事,他選擇不需借助劇場中其他的魔幻力量,用他自己的身體與聲音,和一個夥伴一起說。因為身旁朋友曾經上過禾劇場的身體訓練課程,我知道他們是如何以幾近苦行僧的方式鍛煉自己,所以看到了這樣的表演,驚嘆有之,卻不訝異。最近讀葛羅托夫斯基與劉若瑀的書,甚至連在「寫實表導演專題」當中學到,史坦尼斯拉夫斯基晚年所工作的「形體動作」,似乎都能在這樣的精準身體上找到印證。無論身為一個演員、導演、編劇,或如他所說的創作人,我想我對於自己的要求,都遠遠不及。必須對自己嚴苛,對自己狠,才能逼出這樣的作品來。我是這麼想的。

2013年2月1日 星期五

墨魚



許多風景都是在除去味道時才更顯得美麗,但也像隔在一層厚玻璃裡的女郎,你看得見它的五彩繽紛,誘人胴體,但聞不到、嚐不著,有了距離,而距離產生美、臆測,或者幻想。
像印度,若是在電影中的德里,恆河畔身著彩色紗麗的儷影交梭,多種光影樣在水波之間,花瓣飛舞多麼浪漫,但你可能無法多忍受窒熱的空氣和混合泥土、 獸的氣息、人的汗水的濃重體味,橫瀰蔓延,是躲不了的盛宴,一如嗅覺的衝擊一向出其不意撲面而來,前一秒還沒個影子,一眨眼就鋪天蓋地把每一個鼻子都囊入 懷抱。
或像巴黎,黑白攝影中的鐵塔多麼合宜點綴在這個城市的正中央,但底片沒能逮捕街角不時出現的便溺人(或狗,但大多是人)影,以及如影隨形的臊味。這 個城市的地鐵已有上百年歷史,鑽入地下道,像潛進巴黎的靜脈,一個個乾癟缺氧的紅血球在其中游離推擠,一起期待下一次浮出地面,獲得一次氧氣的交換。的 確,巴黎的地底令人窒息,是血肉糞尿的堆積,孕育出地表上的繁華。如同製造堆肥,汙穢的往地裡埋,而巴黎人似也習慣了視而不見——或充鼻不覺,或許他們有 銅牆鐵壁般的鼻粘膜,又或者人人都是騷味生產者的一員,畢竟週末晚上腹內酒漲,誰也沒法保證自己不會有尿急塗牆的一天,這是巴黎人的包容與任真。

因此那些混雜着五感的記憶,特別是混雜着五感仍友善宜人的地景記憶,居然顯得彌足珍貴。我想起那年在澎湖。澎湖的陽光一如鄉下孩子,毫無遮掩,是滿 懷善意的張牙舞爪。一網打盡天地海洋的熱,卻因風勢強勁,少了窒鬱,多了狂野。剽悍爽朗。當我們走出航空站,來接我們的黝黑小伙子穿著半透明的白色汗衫, 和他的牙齒一樣白。空氣中有淡淡的魚腥,但更大的成分,是太陽與海水的味道。

我在前,你在後。雙手持槳,左右手呈四十五度像發動摩托車般轉動,槳側入水看見旋渦,另一手往前推。有如駕訓班似地我被你推在前方開始划行。乘一葉 扁舟,我們駛向澎湖海濱,不遠,但對兩個長期受困于城牢中的年輕人來說已是不小的成就。而那裡,是海上長城,是好久好久以前,村民聚集起來搬動石塊,用汗 水堆成的石滬。漲潮時魚蝦游入,退潮時受困其中,就由輪值的居民來此收獲。收獲的權利是輪流的,而這本來就是消極的、放任而率性的收成方式。看海吃飯,沒 有人看管,也沒有人造次。那天我們和教練三人踩入石滬,水位還未淹過膠鞋,他說,差不多要有人來收了,所以我們只是在其中踩過來踩過去,「我們不抓人家的 收成,」他說。然後就是一道黑影掠過腳邊。那團黑霧在水中凝滯了好一陣子才慢慢散開,而我們只看到箭似的殘影往石牆倏地竄去。「是墨魚!」我們擠到石滬 邊,蹲下,探頭,墨魚向後噴射,我們緩起直追,重覆了幾回合,牠總算累得棲在滬旁。許多個頭嬌小的螃蟹聞到肉味橫行而出,但墨魚被教練捧在手心,半浸於海 水中,芙蓉出水,流動斑斕。牠的皮膚是半透明的。除了半透明,沒有任何顏色的形容詞得以冠於其上,因為實在有太多顏色在一個個細小的孔隙之間流離、交融、 暈染、變幻——金黃到鈷藍、蔥綠到桃紅,艷紫不時透出鮮綠,白銀中又流淌土耳其;牠的色彩羨煞了彩妝盤,色票也追不上那樣的想像力。我忍不住伸手輕撫,在 水中伸展的鰭扇和觸手柔軟而富彈性,而雙眼——我沒有觸摸——竟是那麼渾圓碩大。但是我讀不懂。很不公平吧?從貓、從狗、從大部分的人眼裡,我們讀得出什 麼,或者能自己解釋著讀到了些什麼;但是對於昆蟲、魚蝦的雙眼,有多少人有能力試著破譯?你曾經試著閱讀蒼蠅的複眼嗎?曾經企圖從超過一百二十度的視角瞭 解金魚嗎?我不敢說自己沒試過,但可以確定的是,對於牠們的感覺,我沒有把握。或許界門綱目科屬種的隔閡真的將哺乳類和其他生物間劃下鴻溝,又或者形體的 大小確實導致我們註定無法平視對方。總之,對我來說,牠的雙眼飽滿、濕潤、卻空洞。雙眼,銀白混著墨黑,是全身唯一不曾急遽地染色之處,清澈,但無法被閱 讀。陽光炙熱,我們想多看牠一會,於是不斷用手掬了海水往他身上淋。我對牠讚頌牠的美麗,任性而驕縱地稱讚,全不管對方是否欣喜地,自私地稱讚。

一會兒,一個頭戴斗笠、手攬藤籃的身影出現在石滬靠岸的盡頭。教練鬆手將墨魚沈回水中,起身向她打招呼。是當天輪到收成的婦人。「來不及了,」他低 聲對我們說,「我本來想偷偷將牠放掉……但這樣會被人家罵。」我們也只好跟著點頭微笑。他們談天,談漁獲量,收成的時間到了,我們也不好留在石滬中礙手礙 腳。於是走向獨木舟。
「這送你啦!」一個聲音從背後將我們打個正著。
回頭看,是婦人,笑容滿面地擎著一條軟綿綿的灰白色漁獲。她說,「今天第一隻,這個拿回去燙一下配醬油就可以了,你們拿去。」
如果是墨魚大概不懂什麼是夾雜了懊悔與尷尬的眼神。但教練確實如此。他上前去與婦人說了一長串話,婦人將墨魚收回籃中,一副不解「這麼好吃又新鮮的漁獲幹嘛不要」的表情。

牠的身體變得灰白。牠失去了淺淺皮膚底下,汩汩奔騰的顏色。我們低著頭,過分注意著腳下嶙峋的礁石,過分小心翼翼地行走,過分地沈默。
「是我們……」他沒有說完,我點頭。是我們害了牠。至少,如果我們沒有那麼好奇地將牠撈起來端詳,如果我們直接把牠放到石滬外,或者如果我們只看一 下下就將牠放回水裡,牠不會那麼快就死了。如果要讓心裡好過一點,也可以這麼想:牠游到石滬裡面來,本來就會被人家當獵物抓起來吃掉,只是時間早晚的差別 而已。而石滬這種「守株待兔」的捕獵方式,比起主動地入海捕撈,已經是對環境很友善的一種了。我這麼說著。然後繼續沈默。我們都心知肚明這沒有辦法用冠冕 堂皇的邏輯去解釋。沈默,是因為目睹了一個美麗生命的離逝,而牠的脈搏似乎仍在手掌心砰砰跳動著。

我們有什麼資格笑人家是冷血動物呢?死去的墨魚用牠的大眼睛瞪著天空,一藍如洗的天空,但原本澄澈的瞳孔中卻漫起混濁的霧。以前的我,只知道涼拌透 抽、油炸花枝、紅燒中管、三杯小管,但我現在寧願稱牠墨魚,用以紀念牠美麗而短暫的生命,而不是以一道道香辣飧食的名字代稱之。如果這是我們在莽撞行事之 後所能給的一點點尊重,我願如此。為了窮其耳目,來自粗糙無聊水泥森林的我們貪婪地挖掘那些藏在大自然當中的美好,從珊瑚礁的文靜到小丑魚的靈動,都想參 與,從海葵柔軟的觸手至海膽狂放的棘刺,都想觸摸。我們迫不及待奮不顧身地想涉足其中,想享受與自然共舞的幻想,卻忘了自己的一廂情願——牠們沒有必要陪 你玩耍舞蹈,牠們忙著生活,如同你平常那樣。我記起一次讀到的文章,研究人員解剖死因不明的小鳥,竟在牠肚裡取出一根珠針。那是固定標本用的針,是愛攝影 的人們用它將小蟲固定在樹上,吸引鳥兒啄食,好捕捉珍貴的——自然的——覓食寫真。原來如此,你怎麼能稱之為寫「真」?

我們將沈重的獨木舟拖回岸上,洗淨,晾乾。騎上機車,你在前,我在後。夜幕緩緩降下。騎過紛鬧的馬公市區,來到彩虹橋。等等——彩虹橋?
黑色的夜與黑色的海,中央矗立着長條的霓虹燈管。有節奏地,燈光遞換,是彩虹的顏色沒錯。身旁遊人如織,擎着巨砲鏡頭拍攝,笑語夾雜煙味與汽水開瓶 的氣聲。這風景,再熟悉不過了。不能說它不好看——但我不免想起,陽光下,牠試圖吐出如夜般墨黑的津液,用以藏身,幾次閃躲後墨水乾涸,牠沒了主意,皮膚 淺層下流淌的萬種色彩是牠慌張的明證。而光的散射,又怎能武斷地用紅橙黃綠藍靛紫武斷粗暴地劃下界限呢?用氖氣擬造的彩虹,是人類盡了力的模仿。而墨魚, 名之為「墨」,是沒有光的所在,卻用沈默交換對色彩無窮的詮釋。
一向是這樣的:摸不著、嘗不到,人們因此對事物抱著憧憬;而摸著了、嘗到了,卻無法不為它感到落寞與一絲哀傷。你指著不遠處的燒烤攤。香味四溢,用 烤肉醬佐新鮮海味。我們駐足——無聲地駐足——無能為力地大口吸飽微焦的空氣,用肺泡上的灰屑為墨魚哀悼。「快去投胎,下輩子別再當墨魚了,」我說。你回 頭看我。「當人有比較好嗎?」


(<墨魚>獲第十五屆菊島文學奬散文組佳作。謝謝澎湖。)

《棺材太大洞太小》演出影片

這是「導演二」的期末呈現,郭寶崑的《棺材太大洞太小》
The Coffin is too big for the Hole NTU Dept. Drama and Theatre production
劇作家:郭寶崑 Kuo Pao Kun
導演:黃心怡 Stella Hsin-Yi Huang
演員:許芃、呂筱翊、楊純華
導演助理、音效執行:顧乃緹
燈光設計:張智一
服裝設計:葉恩妤
舞台設計:李孟瑄
演出時間:2012/12/28
演出地點:臺大戲劇系106實驗劇場
錄影:何孟學
指導老師:呂柏伸

2013年1月8日 星期二

《行車記錄》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


一個女人,一輛車,一條路。台南人劇團詮釋 Paula VogelHow I Learn to drive,講述一個女孩變成女人的歷程,同時也是學著獨立、學著面對慾望的漫漫長路。
要談這個劇本,不能不正視其中的一觸即發的「說性」場景。每每在劇場觀看親密行為的時候,都很難不感到抽離會為演員緊張,為身旁的觀眾擔憂,或者,為自己提心吊膽—怕演員是否不相信自己的表演、怕尺度太過、怕自己承受不住「等一下他們到底要幹嘛」;不論經驗多寡,遇到這樣的場面,卻常常還是得不苟言笑,強做正經,硬是按住七上八下的心。
        然而,《行車記錄》中姨丈(林子恆飾)與小小(李邵婕飾)的攻防交織,卻絲毫不會讓我擔心,反倒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捲入、融入兩人的親密關係當中,甚至享受。透過拉開的面向,我們得以在汽車皮椅上同時面對姨丈與小小,而我們也居然就同時化身成了那個少女,或那個男人。觀眾藉此將自己代入角色,或「愛撫」或「被愛撫」,整個劇場變成了車廂,費洛蒙在其中瀰漫擴散,觀眾既因不知下一步動作而緊繃顫抖,又放鬆融化於他/她的觸碰撫弄之間,心癢難搔,正如同他們彼此面對慾望的煎熬。而這,只是本劇魔力的一小部份。
        運用換檔,敘事在小小各階段的記憶當中來回穿梭。一氣呵成的節奏讓我們渾然不覺場景變換:在乾淨明快的舞台調度其下,有著心理寫實的角色與超越寫實框架的敘事方式。這點最極端明顯的例子,發生在小小十八歲生日之後,姨丈酗酒至死的一段。強烈閃燈造成了斷裂、幾近黑白的畫面,正如小小所述,那天之後她再也沒看過姨丈,所知僅剩片段,而其中極強的聲響效果更襯出了姨丈死亡後的寂靜。那是一個男人死於對愛的絕望。誰說非寫實就不能使人感動?謝謝導演相信我們的想像力,說得不多,但讓我們主動。
        而提到聲響,就不能不想起台南人劇團近年的戲(從《海鷗》、《金龍》至《行車紀錄》)在聲響上面總是匠心獨具,特別拉出層次,做細緻的處理。於本劇中,環繞音響的震撼更是特出。透過音響位置的精心編排,成功地飆出踩下油門後,「從零到一百」瞬間加速的快感,而與此同時,以演員的口技繪出夏夜曠野的聲音圖像,亦讓非寫實空間於焉活了,動了,立體了。
        這位熟諳劇場魔法的駕駛,靈活運用三個歌隊角色層次分明的多重扮演,以及小小的獨白,為我們上了一課:告訴我們,一個少女如何學會開車——駕她的人生,馭她自己。最後,已長大成人的小小回到記憶中姨丈的車上、腿上,那是11歲的夏天,;她兒時的聲音在車後迴盪,她的身體、她的眼卻讓我看見了原諒。兩人的演出真誠細膩,所以我們和他一起嘆息,和她一同淚淌。
        這是一齣馬力極強的戲,走出劇場,悸動縈繞良久不散。它確實開啟了我,關於自己如何長成為女人的記憶,而姨丈的話,猷仍在耳。我們都是這麼長大的,男人、性、女人,第一回、第二回、第三回。但願我們也能坐上駕駛座,踩下油門加速,於是就只有一個女人,她的車,她的路。



時間:2013/01/05 pm2: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演出:台南人劇團

(本文首刊於表演藝術評論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