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2月1日 星期五

墨魚



許多風景都是在除去味道時才更顯得美麗,但也像隔在一層厚玻璃裡的女郎,你看得見它的五彩繽紛,誘人胴體,但聞不到、嚐不著,有了距離,而距離產生美、臆測,或者幻想。
像印度,若是在電影中的德里,恆河畔身著彩色紗麗的儷影交梭,多種光影樣在水波之間,花瓣飛舞多麼浪漫,但你可能無法多忍受窒熱的空氣和混合泥土、 獸的氣息、人的汗水的濃重體味,橫瀰蔓延,是躲不了的盛宴,一如嗅覺的衝擊一向出其不意撲面而來,前一秒還沒個影子,一眨眼就鋪天蓋地把每一個鼻子都囊入 懷抱。
或像巴黎,黑白攝影中的鐵塔多麼合宜點綴在這個城市的正中央,但底片沒能逮捕街角不時出現的便溺人(或狗,但大多是人)影,以及如影隨形的臊味。這 個城市的地鐵已有上百年歷史,鑽入地下道,像潛進巴黎的靜脈,一個個乾癟缺氧的紅血球在其中游離推擠,一起期待下一次浮出地面,獲得一次氧氣的交換。的 確,巴黎的地底令人窒息,是血肉糞尿的堆積,孕育出地表上的繁華。如同製造堆肥,汙穢的往地裡埋,而巴黎人似也習慣了視而不見——或充鼻不覺,或許他們有 銅牆鐵壁般的鼻粘膜,又或者人人都是騷味生產者的一員,畢竟週末晚上腹內酒漲,誰也沒法保證自己不會有尿急塗牆的一天,這是巴黎人的包容與任真。

因此那些混雜着五感的記憶,特別是混雜着五感仍友善宜人的地景記憶,居然顯得彌足珍貴。我想起那年在澎湖。澎湖的陽光一如鄉下孩子,毫無遮掩,是滿 懷善意的張牙舞爪。一網打盡天地海洋的熱,卻因風勢強勁,少了窒鬱,多了狂野。剽悍爽朗。當我們走出航空站,來接我們的黝黑小伙子穿著半透明的白色汗衫, 和他的牙齒一樣白。空氣中有淡淡的魚腥,但更大的成分,是太陽與海水的味道。

我在前,你在後。雙手持槳,左右手呈四十五度像發動摩托車般轉動,槳側入水看見旋渦,另一手往前推。有如駕訓班似地我被你推在前方開始划行。乘一葉 扁舟,我們駛向澎湖海濱,不遠,但對兩個長期受困于城牢中的年輕人來說已是不小的成就。而那裡,是海上長城,是好久好久以前,村民聚集起來搬動石塊,用汗 水堆成的石滬。漲潮時魚蝦游入,退潮時受困其中,就由輪值的居民來此收獲。收獲的權利是輪流的,而這本來就是消極的、放任而率性的收成方式。看海吃飯,沒 有人看管,也沒有人造次。那天我們和教練三人踩入石滬,水位還未淹過膠鞋,他說,差不多要有人來收了,所以我們只是在其中踩過來踩過去,「我們不抓人家的 收成,」他說。然後就是一道黑影掠過腳邊。那團黑霧在水中凝滯了好一陣子才慢慢散開,而我們只看到箭似的殘影往石牆倏地竄去。「是墨魚!」我們擠到石滬 邊,蹲下,探頭,墨魚向後噴射,我們緩起直追,重覆了幾回合,牠總算累得棲在滬旁。許多個頭嬌小的螃蟹聞到肉味橫行而出,但墨魚被教練捧在手心,半浸於海 水中,芙蓉出水,流動斑斕。牠的皮膚是半透明的。除了半透明,沒有任何顏色的形容詞得以冠於其上,因為實在有太多顏色在一個個細小的孔隙之間流離、交融、 暈染、變幻——金黃到鈷藍、蔥綠到桃紅,艷紫不時透出鮮綠,白銀中又流淌土耳其;牠的色彩羨煞了彩妝盤,色票也追不上那樣的想像力。我忍不住伸手輕撫,在 水中伸展的鰭扇和觸手柔軟而富彈性,而雙眼——我沒有觸摸——竟是那麼渾圓碩大。但是我讀不懂。很不公平吧?從貓、從狗、從大部分的人眼裡,我們讀得出什 麼,或者能自己解釋著讀到了些什麼;但是對於昆蟲、魚蝦的雙眼,有多少人有能力試著破譯?你曾經試著閱讀蒼蠅的複眼嗎?曾經企圖從超過一百二十度的視角瞭 解金魚嗎?我不敢說自己沒試過,但可以確定的是,對於牠們的感覺,我沒有把握。或許界門綱目科屬種的隔閡真的將哺乳類和其他生物間劃下鴻溝,又或者形體的 大小確實導致我們註定無法平視對方。總之,對我來說,牠的雙眼飽滿、濕潤、卻空洞。雙眼,銀白混著墨黑,是全身唯一不曾急遽地染色之處,清澈,但無法被閱 讀。陽光炙熱,我們想多看牠一會,於是不斷用手掬了海水往他身上淋。我對牠讚頌牠的美麗,任性而驕縱地稱讚,全不管對方是否欣喜地,自私地稱讚。

一會兒,一個頭戴斗笠、手攬藤籃的身影出現在石滬靠岸的盡頭。教練鬆手將墨魚沈回水中,起身向她打招呼。是當天輪到收成的婦人。「來不及了,」他低 聲對我們說,「我本來想偷偷將牠放掉……但這樣會被人家罵。」我們也只好跟著點頭微笑。他們談天,談漁獲量,收成的時間到了,我們也不好留在石滬中礙手礙 腳。於是走向獨木舟。
「這送你啦!」一個聲音從背後將我們打個正著。
回頭看,是婦人,笑容滿面地擎著一條軟綿綿的灰白色漁獲。她說,「今天第一隻,這個拿回去燙一下配醬油就可以了,你們拿去。」
如果是墨魚大概不懂什麼是夾雜了懊悔與尷尬的眼神。但教練確實如此。他上前去與婦人說了一長串話,婦人將墨魚收回籃中,一副不解「這麼好吃又新鮮的漁獲幹嘛不要」的表情。

牠的身體變得灰白。牠失去了淺淺皮膚底下,汩汩奔騰的顏色。我們低著頭,過分注意著腳下嶙峋的礁石,過分小心翼翼地行走,過分地沈默。
「是我們……」他沒有說完,我點頭。是我們害了牠。至少,如果我們沒有那麼好奇地將牠撈起來端詳,如果我們直接把牠放到石滬外,或者如果我們只看一 下下就將牠放回水裡,牠不會那麼快就死了。如果要讓心裡好過一點,也可以這麼想:牠游到石滬裡面來,本來就會被人家當獵物抓起來吃掉,只是時間早晚的差別 而已。而石滬這種「守株待兔」的捕獵方式,比起主動地入海捕撈,已經是對環境很友善的一種了。我這麼說著。然後繼續沈默。我們都心知肚明這沒有辦法用冠冕 堂皇的邏輯去解釋。沈默,是因為目睹了一個美麗生命的離逝,而牠的脈搏似乎仍在手掌心砰砰跳動著。

我們有什麼資格笑人家是冷血動物呢?死去的墨魚用牠的大眼睛瞪著天空,一藍如洗的天空,但原本澄澈的瞳孔中卻漫起混濁的霧。以前的我,只知道涼拌透 抽、油炸花枝、紅燒中管、三杯小管,但我現在寧願稱牠墨魚,用以紀念牠美麗而短暫的生命,而不是以一道道香辣飧食的名字代稱之。如果這是我們在莽撞行事之 後所能給的一點點尊重,我願如此。為了窮其耳目,來自粗糙無聊水泥森林的我們貪婪地挖掘那些藏在大自然當中的美好,從珊瑚礁的文靜到小丑魚的靈動,都想參 與,從海葵柔軟的觸手至海膽狂放的棘刺,都想觸摸。我們迫不及待奮不顧身地想涉足其中,想享受與自然共舞的幻想,卻忘了自己的一廂情願——牠們沒有必要陪 你玩耍舞蹈,牠們忙著生活,如同你平常那樣。我記起一次讀到的文章,研究人員解剖死因不明的小鳥,竟在牠肚裡取出一根珠針。那是固定標本用的針,是愛攝影 的人們用它將小蟲固定在樹上,吸引鳥兒啄食,好捕捉珍貴的——自然的——覓食寫真。原來如此,你怎麼能稱之為寫「真」?

我們將沈重的獨木舟拖回岸上,洗淨,晾乾。騎上機車,你在前,我在後。夜幕緩緩降下。騎過紛鬧的馬公市區,來到彩虹橋。等等——彩虹橋?
黑色的夜與黑色的海,中央矗立着長條的霓虹燈管。有節奏地,燈光遞換,是彩虹的顏色沒錯。身旁遊人如織,擎着巨砲鏡頭拍攝,笑語夾雜煙味與汽水開瓶 的氣聲。這風景,再熟悉不過了。不能說它不好看——但我不免想起,陽光下,牠試圖吐出如夜般墨黑的津液,用以藏身,幾次閃躲後墨水乾涸,牠沒了主意,皮膚 淺層下流淌的萬種色彩是牠慌張的明證。而光的散射,又怎能武斷地用紅橙黃綠藍靛紫武斷粗暴地劃下界限呢?用氖氣擬造的彩虹,是人類盡了力的模仿。而墨魚, 名之為「墨」,是沒有光的所在,卻用沈默交換對色彩無窮的詮釋。
一向是這樣的:摸不著、嘗不到,人們因此對事物抱著憧憬;而摸著了、嘗到了,卻無法不為它感到落寞與一絲哀傷。你指著不遠處的燒烤攤。香味四溢,用 烤肉醬佐新鮮海味。我們駐足——無聲地駐足——無能為力地大口吸飽微焦的空氣,用肺泡上的灰屑為墨魚哀悼。「快去投胎,下輩子別再當墨魚了,」我說。你回 頭看我。「當人有比較好嗎?」


(<墨魚>獲第十五屆菊島文學奬散文組佳作。謝謝澎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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